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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树在心

来源: 中国绿色时报 时间:2022-01-05 10:37:0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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杏花开的时候,整个村庄都是香的,但杏花的香是含蓄的、隐忍的,甚至有些卑微的,一如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村人,面朝黄土背朝天,很多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出。这个时候如果天空有一双眼睛,定能看到那些点缀在村庄中间的杏树,像雪花一样星星点点撒在大地上。

  从杏花开,我们就在期盼杏子成熟,但是这样的过程在饥馑的年月似乎显得尤其漫长。是的,杏树是村庄最为常见的树木,几乎与白杨树、柳树一样普遍,但是与杨、柳不同的是,杏树总是围着庄院生长,时刻参与着人们贫穷而又充满希望的生活。我家的打麦场里有一棵杏树,驴圈里有一棵杏树,村西头的苜蓿地里有三棵或者四棵。苜蓿地里杏树的数量,并不是我记不清,而是其中背靠地埂生长的一棵杏树,只是纯粹的作为杏树生长着,春天来它不开花,麦收时它没有果实,但它似乎从来不管这些,只是任自己疯长,朝着四面八方伸展着枝丫。

  所以,我们等待的杏子与那棵任意生长的杏树无关,我们等待着每一棵能够生长出杏子的杏树,在麦收之前,带给我们短暂的欢愉和幸福。但是村里的杏树,似乎都商量好了,它们并不着急,我每天都在打麦场上的那棵杏树上待着,眼睛盯着最靠近阳光的树梢,那些杏子在一场场风雨之后,依然是通体嫩绿,似乎成熟还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。但我们也不会因为它没有成熟而放过它,从杏子开始长出来,杏仁还没有形成硬壳,我们就开始采摘,任凭牙齿酸到连面条也咬不动。

  村里最先成熟的那棵杏树几乎在我们居住的黄土坡的最底层,再往下就是常年干涸的河沟,杏树围着村庄生长,河沟里则是胡乱生长的杨树、柳树、椿树、榕树,所以那棵杏树也几乎是杏树与其他树木的分界线,也是村里海拔最低的一棵杏树。那棵杏树究竟长了多少年,没有人能够确切地说上来,从它高大而茂密的树冠来看,这棵杏树的年龄与村庄的年龄基本相当。一棵树会不会老,是不是也会像人一样有风烛残年的时候,会不会到最后也会因为再也长不出一颗杏子而感到羞涩和难过呢?也没有人知道答案,那棵树的主人也不想要这样的答案,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在杏子成熟时,看护好这一树金黄的果实。

  大舅家的杏是我见过的最早改良的杏。杏树还是原来的杏树,但是在杏树的其中一根枝干上,接上了桃树的枝,于是那棵杏树到麦收时节,长出了全然不同的两种杏,一种是普通的小杏,另一枝上的却是小孩拳头般大小的桃杏,这让我们惊奇不已,所以每年到麦收时节,我们总要编造各种的理由去一趟大舅家,摘几颗桃杏解馋,虽然吃不上桃子,能吃上桃杏也是幸福的。

  后来我也根据大舅教的方法,央求父亲从镇里唯一种桃的人家里剪来了一截桃树枝,在秋天的时候锯掉了苜蓿地里一棵杏树的一枝,将树枝锯成V字形,然后将桃枝削成尖的镶嵌在杏树上,裹上厚厚的一层地膜,期盼着春风拂过山岗的时候,这截桃树枝能够成活,在麦黄时节也能结出硕大的桃杏来。但是最终的结果是,那截桃枝在春天来临的时候,早已经干枯,杏树的营养到不了它的那一截,与它镶嵌的那一段杏树枝也一同干枯了。

  后来,村里人都开始尝试着在杏树上嫁接各种树枝,梨树、桃树、李子树都可以嫁接在杏树上,都会长出味道各异的杏来,但是我们家的杏还是那样保持着原来的味道。我离开家的时候,苜蓿地里的那三棵杏树都已经结满了杏,像漫天的繁星,压得树枝抬不起头来,我应该去摘一些杏,装在离乡的行囊里,但是顺着村道疾驶而来的中巴车没有给我时间,我只能匆匆离开。透过车窗,我看到祖母和父母亲就站在西侧的那棵杏树下,一直看着我所坐的车消失在远处。

  从那时候开始,我总能梦见自己回到家乡,在杏黄时节,一个人蹲坐在杏树上,不停地摘食着树上金黄的杏,但是那些杏无一例外的,没有任何味道,就像秋天霜打了的萝卜。这让我怅惘不已,本以为我会有很多机会,在杏子成熟的时候回家,但是十多年了,我再也没有吃到过故乡的杏,胃里的记忆也开始逐渐模糊,以至于我想不起那些杏的味道,连梦里也不行,很多记忆的远去,不是人所能左右的。

  在城市,我吃到过各种各样的杏,改良的大杏,味道甜美的金杏,它们的卖相与味道俱佳。在土默川平原的连片的杏树林里,我见到了此生见过最多的杏树,一棵挨着一棵,背靠着阴山生长,那些经过改良的杏,吸引着远近的游人前来采摘。我混在游人中间,看着那些颗颗果肉饱满的杏,想起故乡那些散落在村庄周围的杏树结出的小而干瘪的果实,内心顿觉有些难过。我在这些杏树中间,不就是故乡的一棵因缺水而枝叶蔫蔫的杏树么。

  有一年杏子快黄的时候,父母从故乡来看我。坐了一天一夜的车,等我接上他们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,母亲背着一个经年的帆布包,在一堆衣服中间,夹着一塑料袋杏。在我新买的、刚装修完的房子里,母亲掏出那些杏放在崭新的餐桌上,我一眼看出,那是苜蓿地里中间的那棵树上的杏,又扁又大,但都还没有完全成熟。母亲有些羞涩地掏出这些青黄相间的杏,就像小时候去亲戚家,拿了一包小小的点心,感觉有些拿不出手。实际上,他们感觉拿不出手的何止是杏,包括他们自己,因为来儿子家,他们穿上了自认为最时新的衣服,但是看到我之后依然会不自觉地整理整理衣服。

  一千多公里的路程,他们实在不知道给我带点什么,于是带着这些品相并不好看的杏,与他们一起跋山涉水来找我。他们还记着我小时候喜欢的味道,他们记着的也永远是我小时候的样子,我离开家之后经历了什么,过着怎样的生活,却是他们不知道的,也是他们不曾参与的。这是他们所忧伤的,也是我所忧伤的。

  当那些酸涩中透着一丝甜味的杏被我咬开的一瞬间,那些关于故乡的记忆瞬间荡漾开来,那些贫瘠而欢乐的童年时光如同电影镜头一般从我心头闪过,仿佛那个顶着满头卷发的男孩还坐在苜蓿地里中间的那棵杏树上,手上的这颗杏就是他刚摘下来的一般。我的眼眶有些湿润,假装打了一个哈欠,躲过母亲关怀的眼神。

  这些年,每次给家里打电话,我几乎都要问到杏,杏花开了没有,结了多少果实,杏子熟了没有。其实我知道,杏树早已经从我的生活中远去,只是一种精神意义上的象征,永远地存在于我的内心深处,但它每年依然开花结果落叶归根,可是我却再也没有能力摘几颗杏子在手,只能任金黄的杏子一年年跌落在泥土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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